
图片来源:视觉中国
\n坛坛背后
\n文/黄薇
\n县联社办公楼背后就叫“坛坛背后”,充当着县联社农资公司、日杂公司的库房,堆放着大大小小的坛坛罐罐以及化肥、农药。一些农药盛装在一只只巨大的坛子里,坛子周围渗透出一些结晶的液体,散发着难以形容的味道,它们的身子用宽宽的竹篾编成,并用桐油刷得油亮油亮的。地上散落着一枚枚铁片做成的小调羹(当地人将勺状的东西称为调羹)。调羹的柄是薄薄的铁片,勺状部分的边沿像肉包子的褶皱,像高尔基的外婆头上戴的那顶帽子。它们埋在坛坛背后的地下,被孩子翻出来成了过家家的玩具。
\n一架打谷机怕被雨淋着,放在办公楼一楼的左侧,后来成为我和夏小雨、夏小冬玩乐的地方。当我们发现打谷机的漏斗可以容纳两个人的时候,我们就攀爬上去,仰面躺下,并想方设法让我们的身体躺得舒服一些。我们不在乎能躺多久,重要的是躺下去这个动作,完成这个动作已令我们心满意足。
\n那一次,我躺在打谷机的漏斗中,夏小雨的弟弟夏小冬举着一只大红薯攀爬上来,他躺在我脚头的方向,然后,不小心一脚将他手里举着的大红薯蹬了个稀烂。夏小冬咧开嘴大哭起来,哭得撕心裂肺,哭声很快就穿过办公大楼,穿过通往伙食团那条小路,然后,钻进邓婆婆的耳朵里。不一会儿,邓婆婆就会扭着她肥胖的屁股和笨重的身体来保护她的孙子。
\n在她来之前,我早在她孙子的哭声中望风而逃了。
\n我们猫腰越过了走廊、楼梯、厨房。后门轻轻一碰就开了,我们像侦察兵,机警敏捷,侧身闪过,来到了坛坛背后。县联社大院的另外一个世界,哗啦一声来到我们面前。这里才是我们的天堂。
\n这里面有块空地,我们准备在库房的围墙边栽上蓖麻。蓖麻长着端庄宽阔的叶子,结着麻麻花花的种子,将种子掐下来,一颗一颗扁扁的,用手捧一把,有细滑的感觉。将它们的皮剥掉,露出雪白的胖胖的身子,莹白得令人疼爱,它们像花生一样令人垂涎欲滴,怎么就用来榨油了呢?这是我们的想象力无法达到的边际,对于一棵可以榨出油的蓖麻,我们怀有无限的爱慕。
\n我们选择在这里种上蓖麻,是因为家家户户种花的地盘实在是有限,可利用的有限的地儿都被大人们种上他们各自喜欢的花花草草了,要想从堆满蜂窝煤、刨花、木柴、钢炭、鸡窝的屋檐下得到大人的应允种上一棵蓖麻,实在是比登天还难。
\n可是,大人们种的花,在孩子们眼里,实在都是些平常的花。我妈最爱种石竹,还有太阳花。这些花可以摆放在我家院子外面靠公安局菜地的那截土基墙上。它们不占地方。
\n天阴阴的,要下雨,我们围拢在一起,看瞿小白用洋锹挖出一个土坑。这是瞿小白放下她的作业,第一次愿意同我们栽下一棵蓖麻,我们的蓖麻。
\n土坑挖好了,瞿小白又从井边拎来一桶水,“哗”地一下子倒进去,再把一尺多高的蓖麻放进去,将挖出来的土填回蓖麻周围。最后,她让瞿小桃把外面的土轻轻踩一圈,让蓖麻立得端正。我也想去踩,可是瞿小白说可以了,再踩就踩死了。这样,一棵蓖麻就种好了。
\n还有指甲花,大人把它们叫凤仙花。我们幻想过用指甲花将手指甲染红的美好。我们不想去偷掐眼镜妈家的指甲花了,于是需要栽下自己的指甲花,它们能够让我们染足够多的红指甲。眼镜妈好种花儿,当院围着垒了四排矮砖墙,上面都摆着大大小小的花盆,还有木箱子、瓮底子,种着各种各样的花。我妈总说,别掐穆伯伯家的花儿。
\n我说噢。我妈还说,不准管穆伯伯叫眼镜妈,小孩子叫眼镜妈没礼貌。
\n我们发现了草地上开着的小黄花,它长着三角形的叶子,贴着地面结出鲜红色的水汁饱满的果子。多么奇异。这是全县联社,不,全世界我们最喜欢的花。这是秘密,这是奇花异草,全县联社都不知道,只有瞿小桃和我两人知道。蓖麻已经长出瘦弱的枝条。但是,关于成片成片的指甲花的美梦,却烟消云散了,它们的种子在泥土中没有了踪影,它们原本应该生长的地方,被几只巨大的坛子占据。
\n我当然不会忘记我们俩最喜欢的花,那是我和瞿小桃的花,除了我,没有人知道它们藏在那儿,它们仍然开着黄色的小花,静静地长在角落里,安静地等待着我们。
\n坛坛背后有一棵樱桃树。春天樱桃树开满了白花,花开过后,在它们的果实还没有来得及泛起淡淡红晕的时候,就在不知不觉中被人摘来吃光了。没有人看见过樱桃成熟后的模样。
\n我站在坛坛背后那棵樱桃树下,仰酸了脖子。晴朗的阳光笼罩着我。那时的我,越发清晰地看见自己所能看见的事物,比如樱桃花。我站在树下,坛坛背后是孩子玩耍的天堂,当然也是神秘的天堂,这个天堂常常被大孩子们所占据,他们在坛坛背后玩些什么呢。大孩子们的世界小孩子们参与不了,只能远远地望着,或者偷偷地、好奇地窥视他们。
\n我看见了不远处的佟尔涛,他始终是一个温文尔雅的少年,然后看见了树上的樱桃花。樱桃花是如此地耀眼,樱桃花不可思议地在我眼前跳跃,它们像清晨的霜,或者是雾,它们浓密地遮盖住了我头顶的天空。以至于后来我为樱桃花的白所迷醉,我一生只爱像樱桃一样开出白花的树,因为樱桃花,也爱上了梨花,它们开出的花是白色的。
\n佟尔涛敏捷地跳起来,给我摘了一枝樱桃花。我知道,我那么小,而他那么高,我不可能成为他的朋友。我很少见到他,但每次见到他,他总是尝试着向我借家里的画报。我家里有一份画报名叫《阿尔巴尼亚》,彩色的,名字十分拗口。画报上有阿尔巴尼亚的小朋友,占了画报满满的两页。这是我反复观看的一册画报。家里还有一些画报,我都记不清它们的名字了,印象深刻的是一个小朋友去寻找她的妈妈,他一路去了好多的地方,有工厂师傅在机器旁劳动,也有农民伯伯在收割庄稼。图画下面有说明文字,其中有一句话令我印象深刻,我开始认不得,妈妈教我,我便会了。这句话是:“到处是莺歌燕舞。”
\n他埋下头来,将嘴凑近我的耳边,小声说:“朵朵,能不能把你们家的画报借来看看?”
\n我说了声“噢”,便飞快地从他的身边跑开了。
\n我一口气跑到我妈面前,喘着气,用有些事过重大的口气对我妈说:“尔涛哥哥想向我借画报。”
\n我妈披着一件泛旧的薄棉袄在办公室那盏昏黄的灯下打着算盘,在账本上写着什么,很久她才从那些一道一道满是格子的账本上抬起头,她回头看了看我,说:“你借给他看吧,如果他还回来的时候还是新的,下次就可以再借给他。”
\n我说:“噢。”
\n明朗的阳光仿佛照亮了我,我踉跄着脚步,再一次钻进了坛坛背后。这一次,我听到了从未听到过的热闹的声音,它们像是窃窃私语,又像是热烈的讨论,还有一阵压抑的惊呼声。坛坛背后是孩子们的父母办公的地方,所以坛坛背后是一个热闹而静谧的地方,它的白天被父母的威严所压抑,欢乐也是隐秘的。
\n我听到了一阵惊讶的感叹声。
\n佟尔涛出现了,身边还有陈永强、刘江南、陈铜板,我惊讶地看见樱桃树上挂着长长的色彩斑斓的东西,那是一条蛇。那条蛇已被一群男孩子开膛剖肚,它的身体中悬挂着几只金黄耀眼的蛇卵。我听见我的呼吸从空气中滑落的全过程。我对世界的理解从那个时候开始,坛坛背后让我目睹了死亡。一条蛇的死亡。我看见了它死亡之后留下的金黄色的卵,那是它还未长出壳的孩子们。
\n每年春天樱桃树就会绽开白花,经过春天的几场细雨,它们便很快凋谢,之后樱桃树就会长出青涩的果实。樱桃花让我看见了世界。坛坛背后是大孩子们的乐园,坛坛背后有秘密的快乐,有秘密的忧伤,也有秘密的邪恶。
\n就在那个春天,我决定不再去坛坛背后,这是一个孤独的、令人伤感的决定,仿佛那如雾如霜的白花已经让我预测到那棵树会出现在我未来所有的记忆深处,在一个小女孩的成长史中长出枝叶。
\n作者简介:黄薇,中国作家协会会员,攀枝花市作家协会副主席,攀枝花市文艺评论家协会副主席,攀枝花市第八届学术与技术带头人。著有《梦着的蝴蝶》《水边书》《县联社》《七个人,七种散文》等多部书籍。在《散文海外版》《散文选刊》《四川文学》《星星诗刊》《青年作家》《诗选刊》《安徽文学》等发表诗歌、散文作品。其中,长篇散文《在钢铁中生活》获首届四川散文奖一等奖、散文集《梦着的蝴蝶》获攀枝花市“五个一工程”奖,文学作品多次获攀枝花市文学艺术奖(政府奖)。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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